一切都是聽來的。
也許講故事的人太會講,聽故事的我仿佛是架在小碧潭風景區某個隱蔽處的攝影機,平日只是盯著晴雨風中變換的風景,和人潮的聚散。那個夜晚,月黑風高,一個身影出現在視線中,這一幕不多見,卻也不少見,每過一段時間就會發生,只是偌大的城市有太多發生,沒有足夠的記憶空間,很多沒有價值的記錄不久就被刪去,像從未發生過。住戶與遊客看到的只有小碧潭美麗的山、水、橋,沒有人知道前一晚有人在這裡落水,像消失在異空間,連尸首也尋不見。 是不是所有發生背後都有個原因或者說法,若是刑事案件,一定有作案動機。那麼自己殺自己呢?動機是不是也很重要,儘管不能為加害者定罪,因為他同時已經是受害者。 有一次她跟同學聊天,同學高八度的聲音說:我以為你知道! 她知道N老師離家出走的事,S老師有私訊,N老師之前出走過幾次,都回來了,但那次走出去很久,已經報案了。她只安慰老師幾句。 到底發生了什麼,後來怎樣,她統統不知。她的生活,或許跟大多數人一樣,自顧不暇,又哪裡來的時間和精力關心別人的事,又何況是這麼一件傷心事。 同學從小熱心,跟老師的關係近,說:老師又不是別人。 她跟S老師再聯絡上,也是因為同學。同學覺得不能八卦,但又想跟她再透漏一些:那我長話短說,細節不便說,你自己問。 人生不怕悲劇,不怕喜劇,最怕懸疑劇,一個原本活著的人,後來到底是死是活,若懸在那裡,叫活著的人怎麼好好活。 N老師的出走成了懸疑劇,沒有回來,到底是死還是活呢?S老師八十多歲了,怎麼承受? 中斷了一段時間Line聯繫又接上了。S老師早上早安圖,晚上晚安圖,故事轉發,時事評論轉發,笑話、風景、音樂轉發。她依舊是個乖學生,每讀必回,貼圖或者簡單的幾個字,謝謝老師,也讓老師知道她都有看。 端午節前,想起S老師喜歡吃棕子,就跟同學要了地址,跟老師約了時間。說到底,她不算是好學生,搬回台北十多年了,卻沒有想去看望老師。 她們約在養生村附近的咖啡館。S老師,年屆八五,還是之前同學會時看到的樣子,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吧。老師耳聰目明,中氣十足,聲音高亮。身形瘦小卻精實、骨感,一口整潔的牙齒。 她點了蔬菜燒餅三明治配拿鐵,S老師跟她一樣。酥脆的燒餅,每咬一口都會掉落許多屑屑和芝麻,嘴周圍還會粘到殘渣,吃相真難優雅。 S老師微笑的看著她,說: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可愛。 前陣子正好在追影集,便聊到S老師的身世。老師出生在江南大戶人家,1949年來台,經人介紹嫁給N老師,典型的北方男人,大男子主義,脾氣差,但這位大家千金從小被植入從一而終的觀念,雖然被丈夫罵了一輩子,但從未有過離婚的念頭。不知是好是壞,也許正因為曾經的教養,讓這位女子在異地他鄉走過四分之三個世紀,言談依舊優雅,語調抑揚頓挫;舉止依舊優雅,動作不疾不徐。每一處停頓無聲卻有力,讓她不禁聯想到——松樹。 小學時,S老師只帶過她們班一學期的課,工作後第一次聚會,老師竟然一下子認出了她。後來就跟老師保持著互動。之後她被派到大陸工作,媽媽身體不好,又請調回台北,前幾年媽媽走了。她試探地問N老師的事,沒想到S老師竟然平靜地道來,對其他任何人來說,這無疑都是巨大煎熬的發生。 六個多月前的事,短短不過兩百來天,換了誰可能連思緒或者來龍去脈都來不及梳理,而面前的這位女士,可能比這個年齡的任何男士都更加鎮定、堅毅,沒有眼淚,沒有感傷,甚至沒有任何情緒化的用詞,只是靜靜的敘述。她不禁自問,這是不是勇氣與智慧兼備該有的樣子?這是不是面對衰老和死亡該有的冷靜?而她呢?經歷至親的離開,都多久了,她還留在原地,哪怕只是不經意提起,都令她情緒激動,淚流滿面。唉!不知還要多久才能走出來。唉!也許她沒想走出來。 N老師之前離家出走過,一開始我很緊張,跑去報案,有幾次是他自己回來的。九十多了,腿腳不靈便,走不遠。這次走出去,到深夜沒回來,我就有種預感,可能凶多吉少,第二天一早去報了案。 一起生活六十多年,太了解他了。年紀大了,一身毛病,去年又檢查出胰臟癌,還有輕微失智。他一輩子脾氣都不好,身體遇到這麼多問題,脾氣更壞了。他堅決不開刀,我知道,他怕躺下就起不來了,這裡是不會讓他住下去的。 他也怕拖累您。 可能吧。 後來呢? 報案時,警察問了N老師的特徵,身高、體型,當天的穿著,攜帶的物品。我知道很難找的,大海撈針,到哪裡去找。有學生幫忙在群組裡發佈消息。有一天,收到學生的電話,說他當警察的朋友在一段影像資料中看到一個跟我描述的特徵很接近的人,但五官看不清楚,讓我去看看。 N老師出門時戴一頂藍色棒球帽,拿了一把黃色雨傘,他自尊心很強,不願意用拐杖。他這次顯然是計畫好的,我從錄影中看到他出現在畫面中,走得很慢,他前幾年摔過一次,走路不穩。走走停停,後來走去餐廳。 他喜歡美食,應該是去好好吃一餐,進餐廳就拍不到了。警察讓我看了另一段錄像,接近午夜,他又出現了。攝影機的位置應該是很遠,畫面不清楚,他手裡的傘不見了。我想不通,他是怎麼下到停在岸邊的船上的。沒有拐杖,也沒有東西扶,他平常連自己下台階都不行。攝影機沒拍到他怎麼走下樓梯,但那個時間不可能有人幫他。 看見他在甲板上,帽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吹飛了,大概有風,甲板晃動,他試著站起來……後面的影像就沒看見人了。 是沒拍到? 這次才知道,小碧潭這側歸台北警察局管,另一側歸新北警察局管。學生是找台北市警察局的朋友,調到這邊的資料,那邊的沒有直接的關係,他們也說一般影像資料不會保存太久,即使有找到,攝影機不一定會拍到,橋下的位置多半拍不到。 警察問我N老師有沒有仇人?我們住在養生村多久了,生活圈子就這麼大,這輩子除了教書,就是倆人吵吵鬧鬧,哪有什麼仇人?兒子全家又都在美國。 有一天,我接到電話,讓我去認人,警察局接到報案說發現浮尸,卡在兩個石頭中間,但因尸體在水中浸泡多日,無法比對指紋,不過衣服與我報案時描述相近,身體之前開刀有一處傷疤不是很確定。我立即趕過去,警察跟我再三確認那些特徵,並且強調尸體腫脹,臉部特徵難以辨認。 是N老師的格子襯衫和深色外套,他們給我看了傷疤的位置,可能在水裡太久,看不出來,他們按失蹤的時間計算,說算幸運,沒有被魚吃掉或者腐爛,剛好卡在石頭縫,只被魚咬掉一節小拇指,要是順流而下,沖到淡水河,肯定是找不到的。 您還住在原本的套房嗎? N老師不在了,他們還沒來趕我。 聊著S老師一週七天,從早到晚排得滿滿的日程,養生村有很多課程,不讓這些健康的老人閒著,也不讓他們孤單。可是,老本身就是一場爆襲,尤其是對健康的老人,當親人、朋友一個個被時間帶走,他們只剩相簿裡的照片時,怎會不感到孤寂? 說到這裡,她突然看著我的眼睛,有點嚇人:你知道我怕什麼嗎? 什麼? 我不怕死,我怕老了死不了。 怎麼又想到松樹呢?黃山的松樹好有名,動輒活過數百年,迎客松、探海松、接引松、送客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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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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