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出生在大陸改革開放前幾年的人民公社時期,母親懷他時每天依舊上工,挺著肚子,走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沒少摔跤。直到快臨盆,才匆匆回家。男孩出生時,長長的臍帶在脖子上繞了好幾圈,皺巴巴的小臉被勒得發紫。有經驗的接生婆,剪斷臍帶,掏出口中的污液,把嬰兒雙腳提起,用力拍打臀部。一陣忙活後,「哇——」地一聲,嬰兒大哭起來。全身疲憊的母親,不放心地盯著接生婆的粗暴又熟練的動作,直到嬰兒哭聲響起,她才鬆了一口氣。
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年輕的母親懷孕時沒有充足的營養,每天還要像男人一樣幹粗重活,再加上先前幾次摔跤,男孩雖然保住一條命,卻生得瘦瘦小小,連吃奶的力氣都沒有。做母親的心一直揪著,抱著男孩沒少掉眼淚。 男孩出生次年,海城營口地震,在蒲城工作的父親被調去東北支援。父親去東北後不久,男孩迎來周歲,原本就羸弱的身體在過歲後更是常常生病,軟軟地趴在母親或者爺爺的肩上,隨著他們輕輕地遊走,哭鬧聲才漸漸轉為蚊子般的哼哼聲。家中兩代單傳,爺爺奶奶緊張起來,一邊忙著請風水師看屋子的方向,另一邊四處求神問卜。 大仙說這孩子以後比父親有出息,一家人心想管他出息不出息,只要能平平安安活下來就謝天謝地了。雖說這奶奶是半路撿的,但也憂心善良的屈家無後,硬是鼓勵母親再生一個弟弟。可這生男生女又不是誰可以決定的,那個時代,母親在家中是沒有地位的,而且那個時代的女人,嫁了人,一半的天命是生孩子,另一半是伺候一家老小。這第三胎硬是送來個妹妹,不早不晚,碰上最沒天理且喪心病狂的時代,殘酷的計劃生育,多少無辜的嬰兒被溺死在尿盆中、拖拉機的輪子下。爺爺當時是生產大隊的隊長,母親被逼著做了表率。翻看共產黨的革命史,竟喜歡這種高大上的東西,為了保住第三個孩子,母親生產完做了結扎。家裡對這唯一的男娃,越發不敢打不敢罵,只能寵著寵著,巴望著他活過六歲。 稍大一點,獅子座的特性展露出來,爬樹、泅水、做彈弓、在田野裡狂奔,曬得黝黑,全身精瘦,成了附近有名的孩子王,身邊總有大大小小的孩子,尾巴一樣跟進跟出。偶爾有人高馬大的大男孩,故意挑釁或者欺負他的小兵,最後都會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到了上學的年級,自由慣了,玩心難收,苦了母親與奶奶,每日喚起床,早了說太早,晚了又說太遲了,總有許多藉口不去學校。硬是被奶奶押著去學校,走在路上,大叫一聲:「奶!看那兒是啥?」趁奶奶扭頭張望,男孩已經一溜煙從岔道跑掉了。 為了上學的事情,急煞一家人。直到上五年級,父親從東北調回西安,把男孩轉學到單位附近的學校。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沒有開闊的田野,柏油馬路把城市切成一塊一塊的。 住在一棟五層樓的火柴盒的三樓,兩個小小的房間,再加一個小廚房、一個小浴室,男孩徹底成了一隻被囚禁的小鳥,被都市的鋼筋混凝土、也被教科書上了無生趣的文字與習題。無法在天際間縱情奔跑,無法在田地間恣意嗅聞泥土、新苗,更無法在溪流中追逐魚兒、蛙兒,男孩的童年被硬生生地斬斷了。 祖上從沒有出過郎中,男孩讀完醫學院,拿了兩年手術刀,又考了研,連著讀完碩士和博士。再上手術台時,白大褂下多了一套綠色的軍裝。治病救人是醫生的天職,服從軍令是軍人的天職,對家庭盡責是做人丈夫、父親、兒子的天職,層層的纏縛,男孩的靈魂徹底被時間與世俗箍成了男人的模樣。他從實驗室的手術台上救下一隻狗,養了幾年,被迫送到鄉下,再救下的邊牧,他捨不得了。幾年過去,小狗在日復一日地靜靜等待中變成大狗。不知是狗長得越來越像人,還是男人只有跟狗在一起時,才能找回消失的男孩。這次,男人怎麼也不願送走大狗。 四十五歲,離開軍隊、離開醫院,不是憤世、不是嫉俗,硬要說是什麼,也好像說不清楚,別人擠破頭皮想進去的地方,男人毫不留戀地走了。揮一揮衣袖,只帶著一隻邊牧。 雪夜裡,男人與狗在白雪覆蓋的樹林裡奔跑,喘著粗氣,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春天。墻外的桃花、杏花探出頭來,夾帶著翻過的泥土清香,院子裡,爺爺脫掉的夾衣掛在樹枝上,父親的額頭流著汗水,正刨在一塊木材,男孩捧起一把捲成花的木屑,笑得好燦爛。 (圖片取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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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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