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說,這是命嗎? 問這句話,有點傻。寫下這幾句話,生活就像打翻的水杯,不僅水花四濺,玻璃杯也摔成粉碎,還有玻璃渣子刺進了腳趾,誰讓妳在家不喜歡穿鞋呢。 從哪裡開始收拾?面對生活的狼藉。 我怎麼知道孩子的智力不足,在我肚子裡的時候,他就是一個生命,一個讓我覺得生活有了期待,日子不再像從前那樣難熬,我經常想像他生下來的樣子,抱在手裡的踏實感,他的呼吸和心跳,連我的命,也一起活了……。 這婚姻從一開始不就是一種買賣? 這麼說也沒錯,誰要我的命如此。 那時候年紀小,村裡的人拿了照片和禮金給媽媽,她就同意了這門婚事,直到來台灣前,我也只看過他的照片,看起來不像壞人,家裡缺錢,就聽了媽媽的安排。到了台灣,才知道我們年齡差得有點大,他的爸媽都上年紀了。做了人家媳婦,就盡量照顧好他的家人。 妳見過他一次,高高的,算端正,話不多。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我,但他從沒有對我大聲過,有時候想,或許,他是喜歡我的。我從小營養不良,乾乾瘦瘦,沒有一點女人味,希望自己不能給的,孩子可以給他……。剛懷孕的幾個月,很不舒服,每次嘔吐,都感覺快把肺吐出來了,我怕保不住孩子,偷偷求菩薩,只要孩子能保住,讓我做什麼都可以,拿我的命換都可以。 怎麼有這麼傻的念頭?動不動就說拿命換? 除了命,我還有什麼? 他那時候在做什麼? 他做工啊,跟著工頭,哪裡有工程就去哪裡。他性格木訥,本性不壞,雖然有點粗糙,還算溫柔,每次工程做完,領了薪水,都會買新衣服給我,也會帶甜點給我。小時候家裡苦,吃到甜食就會有幸福的感覺。後來,只要覺得苦,就去買一小塊蛋糕,含在嘴裡,彷彿所有的苦都跟著甜消失了。 懷上老大,生活多了一份期待,那是不是就是人們說的「幸福感」?隨著肚子漸漸隆起,我開始想像生活會更忙碌,孩子會笑了,會吃東西,會走路,會叫媽媽,會把屋子掀個底朝天,可能還會打翻祖先牌位,砸壞神明桌,我會被搞得團團轉,常常被惹生氣,但心底會是快樂的。我也暗自想,這死氣沉沉的屋子,會因為一個新生命的降臨重新活起來……。 你們那房子以前可能是豪宅,穹頂、拱門,看出來是專門設計過,只是時間久了,墻面泛黃,實木雕花家具也有年代了。不過,總感覺哪裡怪怪的,像舊教堂,又像牢房,不好意思,這麼說不太禮貌。 怎麼說?我可不敢這麼說。 一進大門,正對著神明位,光明燈罩上的塵垢和油漬好厚,祖先排位又掛那麼高,好有壓迫感。不知道其他房間窗戶怎樣,妳房間是彩繪玻璃窗,太陽照進來,花花綠綠,不錯看。你們附近治安不好嗎? 還好,老社區,住戶多。 那為什麼裝防盜鐵網,好醜,像牢房。墻面蠟黃,我會聯想到病入膏肓的病人,妳沒想粉刷一下嗎? 當然想,可怎麼敢向公婆開口呢? 好吧。還是說孩子吧。我自己對小孩沒有那麼多幻想,雖然喜歡孩子,但也許某個部分太實際,覺得養孩子是某些人的特權,而我沒有這種特權。 妳這句話說的有點直接,甚至殘忍,就像幸福和快樂是別人的特權,我這輩子註定與這種特權無緣。生為女人,大概是我這輩子唯一的特權,生育是女人唯一的特權吧。 什麼時候發現孩子有問題? 我真不是一個好媽媽,快三歲的時候,我才覺得哪裡不對勁。男孩子通常不好帶,我們老大好安靜,給吃就吃,忘了餵,也不哭鬧,說話、走路比一般孩子好像慢了些,給玩具也沒興致玩。跟他說話,他常常像沒聽見,但有時候又不知怎麼刺激到他,歇斯底里,往死裡哭,他要是在家,一定甩門出去,我每次都被搞到崩潰……後來,給醫生看過才知道他有多重障礙。聽人說難產兒,缺氧太久,影響大腦發育。 難產?怎麼會這樣? 我太瘦,臨近預產期,胳膊和腿瘦得跟難民一樣,可胎兒大,我的營養都給孩子了。婆婆和大姑堅持要自然生產,說這樣家道才會順。醫生說如果要自然生產,不一定會順,而且小孩和母親可能會有生命危險,但他們還是堅持要「順」。硬是折騰了一天一夜,直到醫生警告說,再耽誤就剩死胎了,他們才勉強同意剖腹。 唉,上天覺得我不夠苦嗎?還是嫌我從小到大吃的苦不夠多嗎?為什麼最壞的事情總落到我身上? 唉!好像只能陪妳歎氣,還有什麼事呢? 我小時候得了一種病,差點死掉。聽老人說,跟美國打完仗那幾年,村子裡寸草不生,很多人生病。我不知道自己的病跟那有沒有關係,我出生的時候,地裡有莊家,山也是綠的。可聽說,我出生不久越南遇到很大饑荒,媽媽帶著大姐、二姐去山上找野菜,姐姐說看到好多蘑菇,還說看到有人拔起來吃,還沒吃幾口人就倒地死掉了。媽媽說煮熟可以吃。不知道是不是吃了太多山裡的蘑菇,十歲時,我染了怪病,肚子會突然很痛,痛起來快要死掉那種。醫生檢查說沒得救,爸爸死得早,家裡沒有錢,孩子又多,媽媽一個人顧不過來,讓我自生自滅。二姐跟我感情最好,她聽村裡的老人說山裡有一種草藥可以治我的病。二姐只比我大兩歲,她一個人跑去山裡找草藥,我這才撿回一條命。二姐是觀音菩薩,她用自己的命換來我的,嫁來台灣前,二姐得了急症,很快就走了,二姐也很苦,早點脫離苦海也好。回想起來,會不會是那時落下的病根子,生下老二不久,我就得了現在這怪病。 別亂說,妳現在的病跟那沒關係。老大剖腹生下,妳跟婆家的關係還好嗎? 怎麼可能好!他們覺得我是掃把星。生下老大不久,婆婆、公公相繼去世,忙完喪事,又發現孩子有問題,屋漏偏逢連夜雨,他做工時,被機器切斷兩根手指。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常常喝悶酒,工傷領了一筆撫恤金,沒過多久就喝光了。大姑徹底跟我們斷了往來,我們住得不遠,有時候買菜遇到,她都會裝作不認識。 老二是健康的嗎? 老二完全是預料之外的,我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想拿掉,很怕又生一個有問題的。但媽媽說,孩子是無辜的,而且,上天也不會讓兩個孩子都有問題,或許,第二個孩子會改變我的命運。就這樣絲毫沒有期待和盼望,生下弟弟。謝天謝地,他是一個健康的男孩,我對於老大的所有想像,都在弟弟身上發生了,他是個好動、聰明的小孩,學東西快,說話也早,是個小跟屁蟲,整天粘著我,媽媽——媽媽——,叫個不停,有一陣子,我確實感受到了做母親的快樂。 正當我以為自己的命可能沒有那麼糟時,我的僥倖立即得到了懲罰。有幾次陪弟弟在公園玩,我被地面凸起的地磚絆倒,摔得鼻青臉腫,原以為只是前一晚被哥哥折騰得沒有睡好,結果,這樣的情況隔三差五發生,身上到處是淤青。再後來,腿越來越沒有力氣,連上下樓都好困難,多虧好心的鄰居常常幫忙。 醫生說我得了漸凍症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怪病,他說很少看到像我這麼年輕的人發病,還說沒有藥可以治。怎麼我的病都沒有藥呢?以前是沒有錢,現在還是沒有錢,醫生說有錢也沒得治。我問他我能活多久,他說一般是三到五年,照顧得好一點可以活比較久。 我沒有想活很久,更不奢望什麼好一點的照顧。這輩子夠苦了,也活夠了。只是,兩個孩子怎麼辦?醫生說哥哥即便成年,生活一樣無法自理,誰來照顧他?弟弟太小了,誰可以幫我?老天啊,為什麼這樣對我?如果我做過什麼壞事,要懲罰,就懲罰我一個人,為什麼連累兩個孩子! 這些問題看起來無解,是不是這一連串的事情讓妳做了那樣的決定? 我努力過,雖然很早就想放棄了。如果沒有兩個孩子,早就一走了之了,不會做胃造口,也不會戴呼吸器,更不會讓別人把屎把尿。可這病不等我,當我不能下樓的時候,千拜託萬拜託請媽媽把弟弟接到越南,至少姐姐還可以幫忙照應。我拜託社工幫忙聯絡,看看有什麼地方可以協助照顧哥哥。台灣很好,有很多好人。 妳這麼年輕,竟然這麼勇敢、果斷,步步艱難,又步步堅定。 我在台灣沒什麼朋友、親人,最熟悉的地方就是家,我希望醫生到家裡幫我拿掉呼吸器,一開始蔡主任反對,他說我還沒到時間,還好後來遇到孫主任。那段時間,是我最無助卻也最感到溫暖的時光,醫生、護理師、社工,都好幫忙。哥哥生日時,他們還準備了蛋糕為哥哥慶生,黃小姐幫我買了發熱衣給哥哥當生日禮物,台北的冬天又濕又冷,希望我不在的時候,哥哥不會受凍。唯一的遺憾是,沒有看到弟弟,回來要隔離,機票、隔離,又要好多錢,我不能再等了……。 跟小玲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後一次,覺得她好冷靜,好理性。我問她可以握她的手嗎,她很信任的對我眨眼。我們聊了很多,一個好單薄的女子,只剩游絲的氣息,黑又亮的眸子,有著太多無人能給答案的疑問。見面後大約兩周,醫生為她在家執行安寧,撤除維生設備。期間,我不時想到她,想到她會不會改變主意,想到她拿掉面罩會不會很不舒服……得知她平靜離開那天,台北天氣晴朗,我走出書房,踱步到松煙,坐在湖邊樹下,抬頭視線穿過樹葉,久久望著好高的天空。雖然知道一個靈魂從此自由了,但還是禁不住感傷,那句質問成了留在我心湖裡最深的倒影。時隔多年,握著她的手的溫度彷彿還在,她的樣子不曾消失,一直提醒我把她的故事寫下,多次提筆,都無法成文,今日終於完稿,深吸一口氣。 小玲,想對妳說,走過的一切本是一場夢,值得,也不值得。值得,是讓我們放下;不值得,是讓我們鬆手。還記得我問妳,以後要去哪裡?妳說不知道。妳接著問我,可以去哪裡?我看到妳的墻上貼著阿彌陀佛聖像小卡。妳說是一位病友太太送的。我說,去阿彌陀佛的家吧,阿彌陀佛慈悲,只要發願,一心念佛,時間到了,阿彌陀佛就會來接我們。妳讓我帶妳念佛。臨走前,我囑咐妳一直念佛,不要害怕,如果看到阿彌陀佛的光,就跟著阿彌陀佛…… 小玲,願妳自由,願妳離苦得樂。 南無阿彌陀佛! 南無阿彌陀佛! 南無阿彌陀佛! (Photo: Suzy Hazelw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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