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妳在FB,放了貓的照片,寥寥幾個字,看得出妳的寂寥與茫然,前途在哪裡?
他離開三個季節了,妳還無法適應沒有他的生活,養了兩隻貓,消磨時光,看著牠們在光影下漫步、打盹。妳喜歡貓的安靜,而有時候那種靜是可怕的,因為那種靜襯托著妳身體裡某樣東西特別躁動,曾經的愛情呢?死亡,真的可以讓一切結束嗎? 回想起來,一切都來得太快,你們青梅竹馬,高中的初戀,攜手走入婚姻,各自在事業上闖出一片天。上天也眷顧你們,送給一雙兒女,把世間的「好」都慷慨地送上。好多個清晨,妳在他寬大的臂膀中醒來,俊美的臉龐,健康的體格,是妳醒來和睡去的理由。兩個孩子悄悄長大,安靜又懂事。女孩像他,穩重、貼心;男孩像妳,開朗、聰穎。妳覺得要一直這樣,等皺紋爬上眉角,等白髮暈染雙鬢,等,等你們慢慢變老,妳想牽著他的手,走在他左右,變老是獨屬於你們的浪漫,時間將是此生最美好的禮物。 然而,晴天久了會下雨,月亮圓了會缺角,好景不常在,好花不長開,古人不是早都說了嗎?那一年,他突然摔倒;那一年,妳陪著他去醫院的時候多了;那一年,妳上班突然接到電話,扔下手上的工作,匆匆趕回家的時候多了;那一年,他需要妳的時候也多了……以前,你們是最好的伴,如今仍是最好的伴,只是,在他的心裡,這一半成了纏繞妳的自由、妳的快樂、妳的高飛——的絆。 孩子已經不需要太操心,安頓好他,妳一個人落在客廳,倒上一杯威士忌,紅酒已經無法撫慰妳的疲憊,深夜,只有烈酒,才能讓妳暫時逃離、忘卻。妳的頭好痛,心也好痛,妳不想讓他委屈,不想讓自己的生活被外來者佔據,可是,妳不是女超人,妳的精力和心力都有限。妳在工作和他的照顧中掙扎,掙扎著希望兼顧;他也努力在妳工作的時候,把自己照顧好,尤其是在工程交付期不給妳添亂,可是,那天只是想從輪椅上移動到陽台前,看看夕陽,可怎麼就跌倒在地了。 他並不懼怕死亡,可這場病,把他作為男人的自尊徹底撕毀、粉碎。他不能接受自己的便溺由最親愛的妳去清理。妳也知道,自尊心極強的他無法接受這些事情假陌生人之手。那天跌倒,在地板上掙扎了一會兒,他決定不再像以前一樣撥通妳的電話,而是決定靜靜等著,就像他病後度過的每一分、每一秒,只是這次他等待的不是解藥、不是孩子放學、不是妳下班……。 妳打開門,昏暗中的靜,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只見他癱軟在地,像洩了氣的皮球。瘦弱的妳,根本抬不起他,最後找來管理員幫忙,才把他移動到洗手間的馬桶上。為他清理時,妳沒有說一句話,但是,擔心又氣憤,心疼又難過,在胸腔裡悶燒,敏感的他都解讀到了,成了他滿腹的自責,一個無用的人,一個拖累妳和孩子的人,一個不該繼續存在的念頭終究慢慢萌芽。 一顆芽如果沒有空氣、陽光、土壤,可能會早早夭折,然而,這場病卻給了這棵芽繼續生長、茁壯的一切養分。他悄悄地開始安排,兩個孩子的教育基金、妳的養老基金。他說自己不願意讓步,對於味蕾的執著,他不要胃造廔;對於帥俊的執著,不要鼻胃管;勉強接受連接呼吸器的面罩扣在鼻子上,只是不想讓工作的妳時時惦記著他的安危;堅持不要任何侵入性設備,除了簽署《安寧緩和條例》,《病主法》剛上路,他也趕著簽了。剛過完元旦,冷氣團包住台北,他感冒了,呼吸道感染引起肺部發炎,從急診轉進加護病房,醫生說要想保命,只能氣切。 突然發生的一切,妳還沒有準備好,其實不是沒有準備好,只是妳太愛他,相信和尊重他的一切決定。工作上妳是大女人,生活上妳是小女人,他就是妳的天、妳的地,他深謀遠慮,妳聽從他的每一個決定。即便病後,他依賴妳,但妳仍讓他牽著手,帶妳跟著他邁出每一步。這次,因為肺部發炎引起呼吸衰竭一度陷入昏迷,醫生的話,妳打算自己決定,妳知道他不想氣切,但是,妳不想就這樣放手,妳不想讓還在讀書的孩子沒有父親,妳不想讓這個家沒有男人,妳不想還年輕的時候就成了寡婦……。 氣切了!他醒來後,沒有感激,只有失望,失望自己怎麼還活著?他看見妳緊握著自己的手,他想問為什麼沒有讓自己安靜地睡去,可是不管怎麼努力,只有嘴唇開合,卻沒有聲音從喉嚨發出。疲憊的妳抬起頭,看到他醒過來,剛準備開心,卻被難過侵襲。他開合的嘴唇,妳讀不出他在說些什麼,而且他的眼中多了某樣陌生的東西。妳俯身親吻、擁抱他,他卻在心裡奮力掙扎,想掙脫這讓自己沒有尊嚴活著的疾病、想掙脫他對妳溫柔的依戀…… 妳努力學習新的照顧技巧,抽痰、消毒、換Y紗,也向有經驗的家屬打聽如何與氣切後的家人溝通,請教呼吸治療師,如何讓他說話時發出聲音。你們都不喜歡醫院,待他的身體稍穩定,就迫不及待地想出院,雖然白血球還有點高,但是醫生說可改為口服抗生素。 碰上過年,妳把手上的工作都先放下,專心做起全職看護,兩個孩子也幫忙分擔,讓妳可以喘口氣。妳,愛好自由的妳,這幾年只有在工作時,才能感到些許自由,看著手中的設計圖一個個實現,那一刻好有滿足和成就感,那一刻生活的無力感暫時也消失了,妳想與他分享這一切,因為妳知道這一切的背後都是他給妳的力量。不遠處的煙火秀結束了,樓下的人群慢慢地移動著,像每一個新年的凌晨,總有人在歡呼。妳倒了兩杯威士忌,拿起一杯,在另一杯的杯緣輕輕碰了一下,輕輕地說:謝謝你,新年快樂! 妳,不能沒有他,妳覺得他也是這樣想的,可是,出院後,他變得不快樂,感染情況沒有好轉,不得不再次入院。悟性極高的他,學會了搭配呼吸器的送氣節奏發聲,他終於可以把心裡的想法告訴妳——他不想拖累妳和孩子,不想做你們的絆。 妳以為這是其他有經驗的家屬說的過度期,大概需要三個月適應氣切後的生活,穩定之後,生活品質會改善。然而,他似乎沒有打算改變,而是繼續安排身後事。生日前夕,他把最親密的好友邀來,前衛而又勇敢地宣佈,這是他的生前告別,感謝大家一路相伴,他將瀟灑地離開,就跟他總是帥帥地轉身一樣。這個世界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妳和一雙兒女,還有這群死黨,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他只是提前離場…… 有點感傷,卻又有著超乎想像的平靜與豁達,他就是妳心中最偉岸的他、最智慧的他、最勇敢的他。 他走了,在春光明媚的清晨,迎向陽光,留給你永遠的笑容。 白貓優雅地在書架上漫步,有時會停下來,凝視著妳,仿佛能看透妳的靈魂。妳穿過杯中琥珀色的威士忌,仿佛看到另一個世界的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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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請假出來。
- 不用,這叫悲傷支持。 有一天,我也需要。 記得幫我約起來。 差十分鐘四點,今天第二杯黑咖啡的時間錯過了,有點犯困的午後,思緒停留在與青的對話中。 青是先生的社工,我也算是青服務的對象,但我更多時候被她當做朋友而不是個案。青說這樣好像不專業,她很容易把服務的個案轉化成朋友。 楓與男人也是青的個案。男人上個月走了,這個消息對我們來說,太突然,但對楓來說,也許是預料中的,又或許是她心底的希望,希望男人早點解脫。這不是什麼惡毒的想法,而是當你知道他們的故事,就會了解這是楓對這個生命最深的疼惜與祝福。 跟楓與男人認識是在好多年前的疾病適應團體。那時候,我先生剛氣切,我們的生活又被打回原點,一切都得從頭學起,照顧技巧、心態調適。出院的第一個月,隔三差五就會為照顧上的事吵架,先生生氣地說:都是妳讓我氣切。我坐床邊,無奈又痛心,說:如果你不想氣切,我說什麼有用嗎?就這樣跌跌撞撞,快八年了。 這麼推算,我與楓和男人認識也超過七年了。那次是適應團體的第一次活動,一對不太和諧的男女走進會議室,男人高大、英挺,女人乾瘦、蒼老,如果男人是放大,那麼女人就是縮小,小到消失或者隱去。女人叫楓,幾次活動後,漸漸熟識起來,也斷斷續續聽到了他們的故事。 楓與男人原本是夫妻,有兩個女兒,孩子還小的時候,男人有了相好,離開楓與孩子,搬出去住。在法律上有沒有一刀兩斷不知道,不知這男人是真的鐵石心腸,還是實際狀況不允許,楓說他對自己和兩個女兒不聞不問,好像人間蒸發一樣。楓拉拔著兩個孩子,所有的苦水一個人吞下。女兒懂事又爭氣,學業有成,大的在歐洲讀博士,小的在台灣念研究所。楓正打算退休,過幾天舒心日子。誰知這男人卻突然出現,浪子回頭,原以為是皆大歡喜的一齣悲喜劇情,誰知這男人竟是被掃地出門,因為罹患了不治之症,昔日的光彩不再,只剩下臭脾氣和不聽使喚的皮囊,生活也漸漸不能自理。男人不知哪裡去,唯一能投奔的只剩下當年被自己拋棄的女人和一雙女兒。說是現世報也好,楓的宿命也罷,總之,男人又出現在楓的門前。 楓心裡滿是怨和恨,也許時間還不夠長,當年的那些情緒只是被壓在心底,並沒有煙消雲散。楓很想向男人討個說法,問他為什麼離開兩個無辜的孩子,為什麼讓她一個人受苦,為什麼……楓想給他一記耳光,然後把門重重甩上,這是在她腦海裡排練了無數次的畫面,而今,機會出現在面前,此刻的男人手無縛雞之力,對她毫無威脅,十幾年的怨氣看上去馬上就可以消了。誰知腦中一團火終究敵不過心頭一絲溫柔,眼前這宛如落水狗的男人,皮膚已經鬆弛,英挺的身姿也打了折,兩個臂膀像脫臼般無力垂在兩側。那討人厭的眼神一點也不示弱,甚至有點責怪她怎麼不快點讓他進門,他一大早出門,折騰到中午已經累了。 楓終究讓男人帶著他那從沒聽過的疾病名稱回到她的生活。倔強的小女兒態度決絕,堅決不接受這個不負責任的男人,甚至跟楓冷戰。楓只好在附近找了空房租下來給男人住,方便就近照顧。 男人的身體不斷退化,即便請了看護照顧,仍然狀況連連。楓不忍心,她說不知道他還能活多久,最終還是接到自己的住處,與看護白天晚上輪班照顧。女兒不能理解,一氣之下,搬出去住。夾在中間的楓,幾次說起,滿眼的淚水。她說女兒不接受男人她能理解,但她不能狠心丟下男人不管,因為他在世上沒有其他親人了,現在的關係,不算夫妻,還算親人吧?誰叫他是孩子的父親。 這個男人雖然生病,但脾氣跟以前一樣壞,對於自己當年的行為不僅沒有懺悔之意,對於楓的付出沒有感恩,還不時抱怨和咒罵。楓都默默承受著,她說能理解誰叫好強的他碰上這折磨人的病。 期間,我自己的生活狀況層出不窮,很少參加協會的活動,只有幾次傍晚在國父紀念館跑步時,遇到楓扶著男人在翠湖邊上漫步,男人平靜的臉龐,看上去不像負心漢。男人對楓是依賴和信任的,他把手搭在楓的肩上,對我微笑致意。後來聽說,男人被送往養護中心,再後來從中介跟前聽說,男人需求很多,很難照顧,外籍看護精神上有些問題,對表達不易的男人,在身體上有些虐待。今年夏天的照顧者心理支持團體上,遇到楓,她穿著洋裝,收拾得很整齊,看起來十分優雅。問起男人的狀況,她說已經在申請新看護,但是受到疫情影響,還在等新看護入境。 上個月,從青跟前得知,男人走了,吸入性肺炎,引起肺部衰竭,從送進醫院,發現肺部已經纖維化,沒過多久就離開了。 我定睛看著窗外,細細的雨絲悄悄落下,從餐廳的招牌上、路邊的樹葉上。男人的告別式悄悄地舉辦了,楓始終都沒有出聲,她像以前一樣,靜靜地承受著命運給她的一切。我從知道消息後,也靜靜地,有時會平靜地想起遇見他們的情景。男人走在前面,楓跟在身後,靜靜地。 青說要約楓出來,陪她聊聊。這是悲傷支持嗎?悲傷也許不是恰當的詞,面對一個生命的離去,無法逆轉的事實,值得悲傷吧?對於楓,假如這份緣已經善了,是值得慶祝的。青挑了個下午茶的時間,或紀念,或慶祝,又或是送別,也許沒有一個恰當的詞,也許,不需要一個詞去定義。青,只是想讓我們知道,命運終歸會善待每個善良的靈魂,她會繼續陪著,即便沒有參與我們各自的那齣喜怒哀樂,但她會一直站在我們身旁,陪我們伸出雙手,接住生命贈與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