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沒有時間限制,它跟時間無關 而是關於放下一個我們所愛的人 一個在我們原本想像的未來也存在的人 而,這也意味著放棄我們可能依附的一部分自我 我們的生命因此有了一個傷口 而,每個傷口都會以不同的速度癒合。 — 《那些生命中的美好與失去,我們邊吃邊聊》 是這段文字有些拗口,但是依舊打動了我們。
兩年前的今天,一位我們所愛的人離開了 這位原本在我們想象的未來應該存在的人 沒有從我們的心底缺席,她依舊美麗活在我們的記憶裡 只是在每一個想要與她分享的時刻,她不在身邊… 2020年7月27日,星期一,像每一個日常,起床,打坐。封了兩年的一些片段,這幾日一一打開,像拉開我曾不敢碰觸的抽屜,又像翻開放在書架底層的相簿,每一頁都是清清楚楚的痛,而此刻的我坐在蒲團上,閉著眼睛,靜靜地看著,看著…… 2018/5/31 忠孝醫院 神經內科診療室 「這就是我最擔心的。」 我和張阿姨陪著媽咪做了頭部斷層掃描,一個小時後,我們來到黃啟訓主任的診間,媽咪剛一坐下,主任就垂著頭低聲說出這句話。 突然,好像有人按下暫停鍵,時間空間戛然而止,連空氣好像都停止流動了。 我回過神來時,立即追問:「什麼意思?」 黃主任沮喪地說:「劉老師癌症轉移到頭部,像散彈打過一樣,到處都是腫瘤。」 看著黑白又模糊的斷層掃描圖片,我無法解讀出這句話真正的含義。 媽咪冷靜地問:「我還有多久時間?」 黃主任快速地又看了一遍片子,轉過來時,眼眶泛紅,有點哽咽地說:「接下來是用月計算,可能四個月、三個月、兩個月、一個月…」 2018/6/14 榮總中正樓 19樓病房 媽咪終於住院了。 在等待了快十天後接到榮總通知。自從斷層掃描那天在忠孝醫院二樓的電梯出口碰到張阿姨,這些日進進出出,只要需要幫忙,一定是打給張阿姨。前一天下午一接到電話,立即打給張阿姨。在辦理住院手續時,張阿姨一直陪在媽咪身邊。直到晚上八點多進到病房,安頓下來,張阿姨才離開,她還要坐一個多小時的公車才能到家。 沒過多久,麗梅姐和麗華姐就趕來了,對於媽咪和我來說,簡直就是救星。一邊忙著應對護士的各種詢問以及在各種單據上簽名,一邊整理帶來的行李箱,發現只有幾件換洗的衣物,而很多所謂的住院必需品都沒有準備。於是,麗梅姐麗華姐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幫我們去買。 當我爬上陪伴床時,已經午夜十二點,昏黃的燈光,很不真實。隔壁床整夜呻吟,五個多小時,我醒來無數次,感覺到窒息般的無助。媽咪沒有發出什麼聲音,只有兩次小便時喚我。每次醒來,我就靜靜地看著媽咪,看著她平靜的面容和緩緩的呼吸,這兩個禮拜,她消瘦和蒼老許多。 我可以這樣望著媽咪很久,確保她的呼吸一直都在。就在幾天前,早上已經過了七點半,媽咪的房間仍沒有動靜,我推開門,腦海裡的念頭嚇到我了,坐在媽咪身邊,努力地看著她平靜的臉,漸漸地,看到胸口慢慢的起伏,我才鬆了一口氣。 簡單的盥洗後,媽咪又躺回床上,我為她打開手機裡的《金剛經》。當日本永觀堂的鐘聲響起,媽咪輕輕地閉上眼。我們都喜歡蔣勳誦念的版本,妙暢法師送我的《捨得,捨不得——帶著金剛經去旅行》附贈了一盤蔣勳誦念《金剛經》的CD,媽咪很喜歡,放在車子裡聽,後來,又讓我給她手機裡也存一個,早上散步時聽。《金剛經》是爸爸生前最喜歡的經典之一,爸爸走後,媽咪時常在佛堂的早課都會誦《金剛經》。今天,就讓《金剛經》帶給媽咪一絲安定與清涼吧! 2018/7/20 榮總 媽咪再次感染,之前的沙門氏菌好了不久,放療和化療的副作用,白血球降到一千多,打了兩針好不容易拉上來,卻發現感染VRE(腸球菌),週五中午照完肺部X光,又發現感染非典型性肺炎。戴著氧氣面罩已經兩天了。 面罩後面,媽咪大多數時候都是閉著眼,以前她總是希望時間快一點,而今,彭彭姐的夜班停了,媽咪不再等天黑;她不能進食以後,我也不再送早餐,她也不再等待天亮,平靜地呼吸,平靜地睡著,平靜地醒來,天黑、天亮都成了與媽咪無關的事。 今早到病房不久,媽咪半睜開眼,對我說:「仁愛醫院。」 我想到之前討論過仁愛醫院的安寧病房,以前忠孝醫院的副座調到仁愛,她是安寧科醫師,我問:「媽咪是要找陳淑婷院長嗎?」 媽咪說:「對,陳淑婷。」 我又問:「媽咪是想要轉安寧嗎?」 「是。」 「榮總也有安寧病房啊?」 「太遠了,不方便。」 「但是,我們沒有在仁愛看過診,轉過去他們也不了解媽咪的情況。我們要不要轉榮總的安寧病房?我問一下哥哥的想法。」 媽咪閉著眼睛,說:「好。」 傍晚,醫生給了我一張粉紅色的紙,上面寫著「病危通知」。我的大腦好像突然當機,或者說,我覺得我的世界好像一瞬間崩塌。我不是很明白這張紙是什麼意思,回過神來時,努力解讀這張很難看的粉色紙上的隻字片語和醫生對我說的每個字。 我打給大謀,打給哥哥、嫂嫂、姐夫。那一刻,我只希望媽咪的親人都趕快能來到她的床畔,再多陪一會兒媽咪,因為我知道有一個可怕的東西正在靠近,不管我們多麼不願意面對。 2018/7/27 榮總 安寧病房 排了一個禮拜的隊,中午終於等到安寧病房的床位,剛搬進去,護理師就通知所有家人盡快趕到,她們要把那讓媽咪痛苦的呼吸器面罩拿掉,而這一周除了找地方洗澡補眠之外,連續值夜班的limei在群組裡疾呼:「叫媽咪、奶奶、姥姥的,都趕快來」。 沈老師正陪我在樓下吃午餐,多日的感冒加上壓力和睡眠不足,我整個人精神很差,看到訊息後,匆匆放下碗筷,老師陪著有點慌亂的我趕到21樓病房。新病房比19樓單人房寬敞許多,然而在踏進的瞬間卻有強烈的冰冷感。灰藍的色調,不知是墻壁、窗簾還是燈光的顏色,讓氣氛異常窒息。 媽咪躺在靠窗的床上,已經睜不開眼,但是當我握著她的手時,她像平常一樣有用力地握了我一下,我知道,她知道是我。還記得住院前的那兩周,每天晚上,我都會坐在媽咪旁邊,陪她說說話或者為她持咒。她總是不忍心佔用我太多時間,她會抓著我的手說:「好了,去陪你先生。」 護理師把面罩拿開,把接了氧氣的一段蛇形管,放在枕邊正對著媽咪的嘴巴和鼻子吹氣。媽咪臉被壓得有些變形,面部和鼻樑的皮膚被壓成了紫黑色而且破皮。給媽咪的臉上輕輕擦上乳液和她最愛的精油。 看著媽咪的呼吸漸漸平緩,隨著每一次呼氣和吸氣間隔拉長,嫂嫂和我在彭彭姐的幫忙下為媽咪換上衣服。當哥哥確定媽咪的脈搏停止後,通知護理師,護理師為媽咪拆掉尿管和人工血管,然後,哥哥、嫂嫂和我,把媽咪的床推到祈禱室。我坐在離媽咪最近的地方,四個孫子和外孫坐在我旁邊,開始進入助念。 坐在媽咪旁邊,我覺得她還有感覺,還有溫度,只是睡著了。她能聽見我的聲音,她曾經告訴我她每天夜裡都期待天亮,只要天亮,Kiki就會推門進來。而今,媽咪要一個人踏上另一段旅途,希望她能抵達那個「無有眾苦,但受諸樂」的世界,有長輩告訴我,媽咪熟悉我的聲音,在助念期間,要每隔一段時間,在媽咪耳畔說不要害怕,不要擔心,要一直念佛,跟著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 45天的住院時間,12次電療,1次標靶,2次化療,期間先後感染沙門氏菌、VRE腸球菌、非典型性肺炎。沒有想到,當我對媽咪說:「媽咪,我們出院了!」是哥哥、嫂嫂和我送媽咪的大體去一殯。靈車穿梭在深夜的台北,我的心情跟窗外陌生的路燈一樣沮喪、暗淡,我好想站在車頂,對全世界大喊:「媽咪走了!媽咪不在了!」 直到凌晨一點多到家,大謀還在等我,洗完澡,坐在大謀旁邊,我的淚水才肆無忌憚地落下。 三年前,在西安,我媽對媽咪說:「妳是穎的天,妳不能有三長兩短,妳要是不在了,穎的天都塌下來了。」我的確經歷了一段天塌下來了的時期,慢慢的把塌下來的碎片,一片片撿起來,再努力拼上去,過去的兩年直到此刻,我仍在做這件事。 星期六,Pearl從洛杉磯打電話來,聊著美國的疫情,突然說:「前幾天是姨媽的生日,我不覺得姨媽離開了,只覺得她在台灣,跟以前最大的不同是想聽她的聲音時聽不到。」 大謀在電話這頭平靜地說:「媽咪活在我們心裡。」 看著這位媽咪最疼愛的小孩,在媽咪生病到離開的每一天,他都哭紅了眼,只要有人談起媽咪,他的眼淚立即滑落。昨天早上,大謀說:「我想為媽咪在網上點燈祈福。」打開法鼓山雲端祈福的網站,在祈福欄,寫下媽咪的名字「劉學慧」。 我緩緩睜開眼,聽著窗外的鳥叫聲,雙眼仍有些倦意,鳥的鳴叫聲在這個清晨悠遠而又廣闊,深深地吸一口氣,起身,走到媽咪曾住的房間。 在等待病床通知的一個清晨,媽咪坐在靠窗的這張桌前,說想練字,連日來在各種文件上簽字,讓她十分受挫,握筆不易,眼睛也看不清楚了。她摘下沒什麼用的眼鏡,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寫下自己的名字。寫了兩遍後,她放下筆,雙手掩面,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站在身後的我知道即便被逼到絕境,她仍然有活下去的方式。 我說:「等出院了,我們一起練毛筆字,以後簽名都用毛筆,多酷啊!」她回頭對我笑一笑。美麗的臉龐再也看不到了,而她美麗的笑容,我會一直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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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w & Here放開心,放過自己,把日常過得像日常。 Archives
十月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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